不吃葡萄干

阿兹海默症

       私设如山,老年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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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duardo接到Chris的电话时正在躺椅上晒太阳。

       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快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来到新加坡。他喜欢这个国家,黑发黑眸的亚洲人让他感到意外亲切和放松,也让他渐渐从阴霾中恢复。

       如果说那场世人瞩目的诉讼案有任何一丁点的好处的话,那就是它让父亲放弃了掌控他的人生,从此天高海阔,凭他闯荡。

       Eduardo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何况把他踢出公司的主谋也并不是Chris和Dustin——当然他们知情,并且选择了默不作声——然而那是,那是……

       那是Mr. Zuckerberg的主意,他们也无能为力。

       所以自然,在诉讼结束不久他们就恢复了联系——连带着和Sean一起,就连他也感到很惊诧,他和Sean,在没有Mark横在中间时,居然意外地聊得来。

       他们接二连三地退出了Facebook,从他开始,到Mark结束。这座由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帝国,见证了所有人的离去。

       他们还有股份,然而没有人还在那里任职。Eduardo知道Chris去了政界,Dustin去了民间组织,却不知道Mark离开之后做了什么。他没有听闻有什么新的、惊艳世人的互联网项目横空出世,也没听到过这个商界传奇的任何一点消息。他发誓自己没有有心避开,Facebook创始人的一举一动注定是商界的大新闻,他没有理由毫不知情,然而他的的确确毫不知情。

       天长日久,他一天天老去,事业也慢慢交给了孩子们去打理,渐渐地那段往事变得有些模糊,像是经年的老照片,隔了悠长的岁月蒙上一层灰黄,再翻阅的时候总显得有些不真切,连带着那背后的故事,也虚幻起来。

       也许最好的情况,是那些事情,都是年少轻狂时的一场梦吧。

       再浓烈的感情都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欢笑也罢痛苦也好,都定格在回忆里,又随着日升月落,渐渐斑驳。

       他以为Chris的这通电话不过像往常一样,是老友们的问候。

       却没想到接起来的第一句话,是Mark得了阿兹海默症。

       挂了电话的Eduardo,慢慢露出一丝苦笑。

       尽量不提Mark是他们的默契。并不是他还会介意或者怎样,而是已经没有交集,既然他与Mark不再是好友,又何必知道他们与他相处得如何。一介故人,提起来不过徒增伤感。

       阿兹海默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患上它他都不会觉得奇怪,除了Mark。而偏偏第一个忘了他们的,就是Mark。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在一切的一切之后,在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忘了?

       “你……愿意回来看看他吗?我是说,既然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至少你是比较冷静的那一个。”Chris的声音苍老的那么明显,苍老得让他头一次意识到他们都已是年过七十的老人,哈佛也好,加州也罢,都已经是人生另一头的故事了。

       Eduardo订了去加州的机票。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独自进行这样的长途旅行是很疲惫的,Eduardo在下飞机之后觉得有些难以呼吸,不知道是因为他又回到了故土,还是因为他知道他即将见到那个明明只相处了四年,却莫名纠缠了一生的人。

       不过他已经全部忘了,这也好,这样最好。

       人总会遗忘,爱或恨都是这样。

       来接他的是Dustin的孙子,小伙子和年轻时的Dustin像极了,和他爷爷一样活泼,对着Eduardo说个不停。

       “爷爷说我可以直接喊你Eduardo,真的吗?哦天呐你真是太好了,我是说,爷爷他们会经常念叨起你,你不在美国真是太可惜了。人年老了总会回想起年轻时候的朋友吗?唉不知道我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希望不要像爷爷一样不正经……”

       Eduardo带着慈祥的笑容听着小Dustin的碎碎念,原本有些近乡情怯的他在孩子的念叨中心绪静静平复。就是老友见面,华人总说人到七十古来稀,过了大半辈子,也该在入土之前见一面。

       车停在了一桩别墅面前,Eduardo站在门前,七十年的人生阅历仿佛瞬间烟消云散,而他还是那个站在Kirkland楼下的青葱少年。

       门铃响了,出来开门的正是Dustin,随后是推着Mark出来的Chris。

       曾经的四人组隔着铁门相望,好像他们又回到了哈佛的宿舍楼里,Eduardo带着午餐敲门,却正好抓包了淘气的男孩们通宵未眠。

       “如果你们不想开门的话就回去,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傻站着。”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Mark。

        Eduardo不曾想过如此熟悉的声音会变得这样苍老,而时间却丝毫没有抚平他的尖刻。

       “我们当然要开门Mark。”Dustin半是抱怨半是宠溺地说,伸手打开了大门。

       Eduardo看着面前的老人眨了眨眼,棕色的大眼睛里涌上一丝浑浊的泪光。

       “Mark,这是Eduardo,我们的好朋友,你还记得吗?”Chris清了清嗓子,却依旧声音沙哑地对Mark说。

        “Wardo?不我不记得。说实在的你们今天突然出现然后说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了很多年这已经很奇怪了,如果我们认识了很多年那为什么我不记得你们?”

       “那是因为你得了该死的阿兹海默症!”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Eduardo。

        他蜜糖般的眼睛里忽然蓄满了泪水,在听见Wardo的一瞬间。

       他忘了他们,却像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一样喊他Wardo。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讽刺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吧。他用了后半生去遗忘,去暗示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相信时间会抚平所有沟壑和伤痛。然而让他开心的是他,让他痛不欲生的是他,让他强颜欢笑的是他,让他拼命自我催眠的是他,让他在深夜梦醒时还冷汗涔涔的是他,到头来干干脆脆忘了他的,还是他。

       “Mark,凭什么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

        Eduardo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愤怒还是悲伤。如果可以为什么不是他得了阿兹海默症?为什么上帝独宠Mark,让他智商超群,让他一帆风顺,又让他忘了一切?

       为什么反而是清醒的人要受折磨?

       Mark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了,他沉默地看着Eduardo,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为什么要对他大吼,更不明白什么是阿兹海默症,又为什么那个人说他占尽好事——他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不是吗?

       “Wardo,拜托……”Chris看了看他又看了看Mark,脸上是Eduardo记忆力从未有过的无助。

       他们真的老了,而他对一个病人发泄,也实在是有些幼稚。

       Eduardo叹了口气,从来都只是Mark。

       他从来都学不会拒绝有关Mark的请求,而Mark,也从来不吝向他提出要求。

       说到底,这是他心甘情愿,自作自受。

       告诉家人们自己要在加州住一段时间,Eduardo在别墅安顿了下来。饮食起居有保姆照顾,而他们只需要每天早晨向Mark介绍一遍自己,而后絮絮叨叨一些哈佛往事——Chris尽量避免提起Facebook,因为那不包括Eduardo。

       Mark没有成家,也没有后人,这让Eduardo大为惊讶。更令人惊讶的是Chris和Dustin也不知道为什么。Mark离开Facebook之后就一个人离群索居,他们会定点探望他,然而却也不能提供长久的陪伴——医生说孤独或许是Mark患上阿兹海默症的主要原因。

       Mark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有时候他们回忆往事时他会轻轻地笑一笑,或者眼神一亮,似乎有些印象似的,然而大多数时候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盯着Eduardo。

       起初他总是找各种借口离开Mark,却架不住另外两人的苦苦哀求。Mark时日无多,是医生说的,那么就随他去吧,虽然Eduardo觉得,如果让Mark回忆起往事会刺激得他更早离世。

       活到这个年纪他们早已对生死没有太多执念。死亡像是一个老友,你能感受到他会在什么时候召唤你。活着总比死了艰难,经历过大风大浪,死亡平淡得甚至有些轻松了。

       即便如此,Mark的离世还是在他们饱经风霜的心头又添了一道伤口。

       逝者已矣,然生者总难节哀。

       Eduardo要返回新加坡了,临行前Chris塞给他一个信封和一个拥抱,让他回了新加坡再拆开来看。

       Eduardo虽然笑他一把年纪还这么神神秘秘,却也点头答应了。

       回家之后一阵忙碌,再次坐上那张躺椅,Eduardo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两张纸。

       信是Chris写的,寥寥数语,说的是Mark去世前的晚上把他喊了过去,递给他一个纸条,然后让他替自己向他们说声谢谢。虽然Mark没有记起来之前的事,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记住了他们。

       “纸条附在信里,希望你一切都好。 爱你的Chris”

        Eduardo带着微笑拿起纸条,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湿了眼眶。

        “Wardo,我以前,是不是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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